最近做梦,村子路口的一棵树总是在梦中出现,甚至清醒的时候它也在我脑子里闪回,这个画面我是在哪里见过呢?也许这就是“既视感”,是幻觉吗——或许,它更像一个许久不见的信使,为我捎来往昔的碎片。我忘记了那是什么树,它是从一户人家的园子里延伸出来的“半棵树”,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在那里,不开花也不结果。
去年四月清明节回老家,走在我走过很多次的蜿蜒曲折的小路上,从前脚步轻快,甚至能跑着穿过这条蜿蜒的小路,如今却走得缓慢,呼吸沉重。上完坟,汗水掉进草丛,无声无息。去往祖坟要经过这些荒草丛生的小路——很久以前,这里不曾有这么多的荒地与杂草,放眼望去,都是绿意盎然的庄稼。也许我没有低头细看,错过了杂草之下的风景。偌大的田地里,孤零零地长着几棵并不结果的苹果树,在风里轻轻摇晃,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变迁。
或许记忆本就不可靠,人越往前走,往事就越模糊。地还是那块地,路还是那条路,只是我眼中的风景,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。
自工作之后,回老家大都在冬天,春节假期来去匆匆,甚至有几年都未曾回去,从进家门到离开这段时间,我能感知到的变化,似乎只有家里贴的几副新对联,和随假期结束而不断返回城市的人潮。这些年也没有亲身感受过那里的季节变迁,关于四季轮回的记忆,我想大概停留在了初中时代甚至更早——那个对世界一无所知,却对每一寸乡土都无比熟悉的年纪。
记得有一年秋天,我当时上高中,国庆节从寄宿学校回到老家,后院有一棵核桃树,核桃都已经落光,院子里的落叶中夹杂着一些无名的小草。那时家里的房子还没修,西北式农村的土墙青瓦,沉默地立在那里,等着我们归来。我们兄妹三个人在打扫院子里的落叶,我不知道为什么,那一瞬我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,轻飘飘地悬在天地之间。或许是因为秋天的肃杀,或许是因为父母不在身边的空旷——总之某种东西击中了我。至今我仍无法忘记,四周的一切忽然变得遥远而不真实,也许,我说也许,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虚无——它不声不响,潜进那个秋日的午后。
修新房那年,后院的老核桃树终究没有留下来,砍了烧柴是它的最终命运。我对以前院子的记忆正在褪去,但有些画面却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。08 年地震,我睡的那间屋子的缝隙又大了一些,躺在炕上,能从裂缝里窥见一线天空。最严重的是厨房,房檐塌了半边、摇摇欲坠,后来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粗壮的椿木,直直地支在地面与屋檐之间,全靠它支撑了五六年,一直到修新房。也许我应该问问母亲,它可曾化作新厨房灶膛里的灰烬,上面是否还带着支撑屋檐时留下的凹痕?
以前的老房子虽然有裂缝,我却能在雨夜听着瓦片上淅沥的雨声,安然入睡;至于新房子,我知道它坚固、安全、温暖,但那种家庭的余温却在我心里偷偷消散。当然,它也承载着新的生活和希望,或许那份余温,会在这里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萌芽。如今,那棵核桃树早已消散成厨房里的缕缕炊烟,但我当我想起它的时候,它依旧枝繁叶茂,树上结的穗子会掉满我家的院子,毛毛虫也是。它树荫下的那个屋子格外凉快。哦,对了,每次午睡睡过头,醒来时树叶簌簌,树影斑驳,明明是午后,光影却带着几分昏沉,恍惚间以为已到了黄昏——仿佛时间在我沉沉睡去之时已偷偷溜走。此刻闭上眼睛,我依旧分不清那时晨光还是暮色。而今的新院子平整干净,再不会有落叶和毛毛虫的烦恼,却也再给不了我那种树影婆娑间的温柔。
大学最后一个暑假,我独自待在家里,记忆中夏天很安静,虫鸣鸟叫,声声入耳,天空总是飘着几朵淡淡的云,若留心去看,会发现它们走得很快。家里的温差特别大,早晨偶尔雾气缭绕,宛如轻纱,草尖之上,缀满露珠;中午的日头悬在空中,虽然不比城市酷烈,但却也灼人;午后的天气变幻莫测,倏而晴空万里,转瞬又大雨倾盆,甚至夹杂着冰雹,我最担心的是雷声四起的时候,大雨会不会冲垮房子、冰雹会不会砸在头上,雨过天晴后偶尔也有绚烂的彩虹,大人们不许指彩虹,说手指会烂掉,可总有孩子找不到彩虹在哪儿,无奈之下只能小心翼翼地指给他看;傍晚可以看晚霞,也许有过火烧云——到底是我亲眼所见,还是我从《火烧云》这篇课文中借来的记忆?晚上满天繁星,总会记起《数星星的孩子》这篇课文——小孩在奶奶怀里数星星。我不像那个孩子,能在奶奶怀里数星星,因为关于奶奶的记忆,我一片空白。我看见过流星,后半夜迷迷糊糊摸到院子里,流星拖着尾巴划过核桃树的枝桠,来不及许愿。回到屋里,倒头睡下,希望流星能在梦里出现。那时候茫然,却踏实心安,后来走得远了,回望时,竟只有那“半棵树”在记忆里闪回——愈远,愈清晰。
春的记忆,竟然只剩下播种的片段——玉米、土豆、月季花、西葫芦……这都是小时候的画面,至于近些年的春天,我竟已记不清。我家房子后面有一片地,每年都会种玉米,种玉米的时间恰逢新学期开学。覆塑料膜的活计干起来是最快乐的,因为可以拉着一卷塑料膜在大家前面跑。有一次,我妈在种玉米,我们在地里跑来跑去放风筝,不过在沙尘暴的捣乱之下,它飞走了,那时还小,没有意识到童年时光也随着那只风筝远走高飞,竟不觉得失落,只希望和风筝一起飞。作为小学生,还有一件比较有仪式感的事,每年春天都要去杏树坡看杏花,说不上来有多好看,但是花开了,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杏子吃,我对水果酸度的耐力大概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。等到杏子熟透,落得满地都是,一路上“黄哒哒”的盛况,那是杏子最甜的时候。
我很少做梦,但偶尔梦见过去时才发现,那些记忆如春雪消融,只剩几处零星的痕迹。幸好,人会变老,老了就能记起以前的事情——或许恰恰相反,是老去的人们在用记忆修补荒芜的现实。写到这里我不禁想,如果知道记忆有偏差,我是否应该依然选择相信它?
下次回去,我想去那个路口看看那“半棵树”到底是什么树,是否还藏着旧日的风声——如果它真的存在!但或许,答案也不再重要。我也会选择继续相信记忆,连同它的偏见、它的虚构、它一厢情愿的美化。因为当一切变得全然陌生,唯有这些不可靠的记忆,能为我指认来时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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